策瑜 喻黄 大理寺
保有责任心

[ 喻黄 ] 夜游纪

之前给合志写的文,其实是自己想象中某篇文的喻黄结局。
身为一个不靠谱的作者对这篇文想说的挺多,但字打出来以后又觉得没必要,有点羞愧有点小情绪,希望以后我能变成更负责任的人,就这样吧。

夜游纪

 

七月的天光来得特别早。

 

凉榻贴窗而放,太阳将将照进房里的时候,黄少天便醒了。

他一时未能脱出梦境,本能地坐起环顾四周,直待看清了周身事物才终于从泡影浮生里转了回来。

黄少天伸了个长长的懒腰,使劲眨巴几下眼睛。

清晨宁静,阳光将树木间缭绕的雾气一点点打散,草木的清香在水与光的发酵间愈发浓郁,闻起来都是生机勃勃。

黄少天觉得自己特别喜欢这种阴霾消褪万物复苏的场景,只是向外望上几眼,心情便莫名好了起来。

他利索地跳下床,跑去水池边胡乱地抹了抹脸,便轻快地往喻文州的房间而去。

 

推开门就是一股暖香扑面。

闻惯了不等于喜欢,黄少天喜欢看到植物生长在山间,不喜欢它们或被碾制成粉,或被塞在砂锅里脱了色的模样,他皱紧眉嫌弃地扇了扇风,斜眼去瞪那摆在圆桌上的香炉,有心做个坏事把未燃尽的熏香掰断,但手伸到一半还是觉得心中发虚,几乎不敢去看挂着帘子的床那一端,就这么踟蹰片刻,到底还是找了个折中,黄少天快手快脚地把香炉移到旁边,拍开窗户,做坏事搬地将那沉重的事物移到了外边。早间的凉风循着窗扇吹拂进来,替代了恼人的草药气,顿时就清新不少。黄少天琢磨,师兄一定也觉得这破炉子烦,只是不说罢了,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做了大好事,一定要尽快邀功的。他脑子快,动作比脑子更快,眨眼间的功夫就已经飘到了喻文州床前,将床帐子撑了起来,坐在床沿去小心推喻文州。

 

“师兄师兄,我把那碍事的东西扔出去了,你这屋里热得很,把它丢了,窗子打开,晦气就全都散了。今天这天是大好的,晴而不热,晚上月亮一定很漂亮。”

黄少天咧开嘴,笑的满脸期待。

他又推了推喻文州。

“师兄,我闻见厨房那边飘过来的香了,今天早上他们蒸了香菇馅儿的小包子。”

“师兄,昨日早课小卢那死孩子睡过头没有起来,我罚他抄了三遍门规。”

“师兄,今晚上轮到我值夜了。”

“师兄……”

 

他拉着喻文州的手自顾自地念叨,果不其然半响也没人回应。喻文州平躺在床上被他拽着,呼吸绵软均长,白皙的面孔上,隐约有青气浮动,一看便知病着有段日子了。黄少天自己啰嗦了好一会儿,感觉该说的话题也说得差不多了,再看一眼喻文州仍然同方才没有变化,不自觉地扁了扁嘴。

他琢磨一下,斜着脑袋在床边重新安静坐好,一本正经地把喻文州的手再次拉起,按在脉门上细细把了起来。也不知道是能把的清楚还是根本把不出来,黄少天的脸色时而晴朗,时而又黯淡几分,这么反反复复了好一顿功夫,终于又化为晴朗。他内心笃定地松开喻文州,表情一阵愉快,快步跑了出去。

 

徐景熙坐在喻文州床边,拉着他的胳膊闭上眼睛仔细切脉。

黄少天抱手立在旁边,不耐烦地催:“哎,快着些,是不是比昨天好多了?”

徐景熙微睁开眼,犹豫地打量他:“我怎么觉得和昨天没区别?”

“你这又怎么说话呢?喏,我早上刚试的。”他把喻文州的手腕子从徐景熙手里抢过来,“你看,这脉象和昨天比,又沉又平,怎么能说没好呢?”

徐景熙平日里极好说话,但对寻医问药的事一向谨慎,更何况黄少天这样狡辩,在他眼里纯属胡搅蛮缠,一时间脾气上来了,更是半点不让。

“呐,你自己再试,浮而无根,按之不足,明明是气血两伤的脉象,哪来的又沉又平?黄少我是敬你武功高强,但医术这里也不能让你张口就来,这样乱说好了好了其实又没好,其他人关心师兄,听着也很失望吧!”

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群听见风声的师兄弟,黄少天眼睛扫过众人,竟然还真是各个都面露遗憾,顿时觉得更下不来台,又恼又气,再拉过喻文州的手胡乱按了按,

“这分明是见好了,哪像你说的那么不堪!”

“这分明就是半点没见好,哪像你说的那么乐观!”

 

他们俩争执不下,彼此谁也不让,一旁站着的其他人走也不是,留也难受,聚在一起面面相觑,互相之间都觉得很是尴尬。郑轩身为门中排名靠前的弟子,眼见一群师弟可怜巴巴地望向自己,感到再也无法置之不理,只好出来想办法打圆场。

他从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钻出个缝隙,终于摸到了喻文州身边,捉住那只被抢来抢去的手,伸出两根指头按在喻文州脉门上。

郑轩笑嘻嘻地说道:“咱们蓝雨向来以和为贵,你们不要争了,习武之人多少都懂点医术,我来摸摸就知道好了没好。”

他摆开架势,装模作样地拉着喻文州研究了好一阵,其实也没感出个所以然来。就在犹豫间,一抬眼睛正好对上黄少天热辣辣盯着自己的目光。郑轩忽然心中一紧,顿感压力倍增,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,“好了好了,这绝对是要好了的前兆!”

黄少天脸色瞬间亮了起来,笑出了两颗小虎牙,得意地看着徐景熙。

徐景熙觉得奇怪,怕是真自己弄错了,又低下头重新仔细研究了一番。

“不对,我摸着跟刚才没区别。”

 

眼看那边又要争执起来,宋晓向前一步站出来严肃道,“口舌之快是小事,关键还是掌门师兄身体能不能快点好,我也略懂医术,我来摸摸好了。”

宋晓于是就借着旁边吵架的功夫也凑了一份子,又是摸了半响之后,终于缓缓摇头道:“我觉得好像是景熙说的有理。”

“你们做人怎么这么不乐观呢?”李远不满意地跳出来,“我就是觉得黄少说得对,每天都吃着药呢,肯定是一天要比一天好。”他把宋晓挤开,也学着别人的样子照猫画虎去探脉门,都不知是摸着还是没摸着,反正乱切一阵以后,李远说的更是斩钉截铁,“好了,就是快好了。”

 

眼见这样的情况,卢瀚文也干脆向前上来,“既然你们都摸了,我也来摸一下好了。”

一直在后方围观的师弟们纷纷点头复议道,“我们也都略懂略懂,也来帮忙摸摸吧。”

一时间响应者众多,蓝雨门规谨慎,师兄弟间都谦让有礼,既然大家都想要来摸出个究竟,也需要讲究先来后到,众人立即从喻文州床前起,自觉排成了一列,队尾直接甩去了门外,也不知又绵延多了多远。

 

黄少天本来还在和徐景熙赌气,一来一往吵了许久后再一抬头,忽然就见到这条轮番摸掌门的诡异队伍迅速地组建了起来,作为队首的卢瀚文一脸跃跃欲试,两边撸起袖子,然后就去捉喻文州今早那条饱经风霜的手臂。

黄少天觉得自己脑子都快炸了。

“你们都放手!出门出门出门,立刻解散!”

他飞身起来,呼啦啦地向外赶人,“好没好都用不着你们在这一个个帮倒忙!都给我出去准备早课,再迟到的,全部抄门规五遍!”

黄少天是门中第一高手,喻文州病了以后,所有的事务几乎由他一人承担,不管他说话再啰嗦,也是一言九鼎不能不听。其他弟子们见他急了,一个个逃的都是神速,很快屋里就跑的连个影子都不剩了。

 

黄少天咬牙切齿地拿了块手巾,把喻文州已经被众人摸脏了的手重新擦了个干净。

“这群目无尊长的东西,迟早一个个罚抄书!”

他向窗外和门外狠狠瞪眼,吓跑了还躲在房檐下偷偷窥视的小弟子们,回身将手贴在喻文州颈项边,边听边在心里默默地数。

“好生奇怪,早上我明明觉得已经大好了?徐景熙这个小庸医,说得难道真有几分道理?”

黄少天有点尴尬地收回手,挠了挠后脑,

“但是今天就算没好,明天也应该会好了吧。”

他又一次不放心地环顾左右,再三确定确实四下没人后,忽然弯下腰来,在喻文州额头上轻轻啄了一口。双唇因为发紧,有点莽撞又大剌剌地“啵”了一声,黄少天连忙用手去盖,像要把那声音掩住一般。他心道,自己这么不好意思也没意义,不说没人看,就算有也是不怕的。这样想通过后,立即心安不少,再看自己之前亲过的地方,似乎也见了点血色,不再像方才那样没有人气了。

“师兄,我先去看着他们上课,之后再来看你。”

黄少天安顿好一切,确认并无疏忽才对喻文州道别,走出门后正撞见朝阳灿烂,心情不自觉就好了起来,脸上也见了笑。

 

 

喻文州早两个月前在外办事时被人打伤,黄少天拼了命的把他救回来,带回山上好汤好药一直吊着,能有今天的恢复,已经十分难得了。

黄少天刚回来时一直是副见佛杀佛的恐怖模样,出事当时,他俩身边也没有蓝雨的别人陪着。其他师兄弟们既不敢惹事,又很是心急,即便想寻个仇家,也不知该去何方找,好不容易熬到最近黄少天不再他人勿近了,才敢偷偷讨论几句。

 

“眼下继续这样吊着,倒也不成问题,但要问几时可以痊愈吧,还真不敢乱讲。”徐景熙抱着自己的宝贝香炉叹道,“伤着脏腑的事,都是说不准的,只能慢慢养。”

李远主动建议道,“总是慢慢养多心急呀,是不是你药下的太轻了,不如加点猛的试试?”

徐景熙就去刮他脑袋,“不懂事别胡说八道,小病下猛药,要命的事谁敢乱搞?张新杰不是也看过了嘛,还不是和我开的方子差不多?”

李远边捂着头一个劲的躲,“再一个月就到中秋了,以往过节不能下山,都是掌门师兄带着一起热热闹闹过的。我是触景伤情,一想到他现在每日这样前途未卜地躺着,心里便着急啊。”

李远年轻,虽然不像卢瀚文一样上蹿下跳猴子一般,也算逃得很快了,和徐景熙打打闹闹的,低头只顾着往前冲。忽然间觉得眼前一暗,再抬起头来竟然看到黄少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眼前了。

李远心里“咯噔”一声,感到身后微风阵阵,那群不仁义的师兄弟已经脚底抹油瞬间消失了。黄少天认真地与他四目相对,表情虽然平常,但仍是看的李远两膝发软颤抖阵阵。

“黄少啊?”李远小心翼翼。

“上课吧。”

黄少天走的稳稳当当,连袖子都没动一下,李远发现自己丝毫没有逃出生天的安慰感,反而对现在的情况愈发看不懂了。

 

他们门派早先只收佛门弟子,流传几代到了如今,弟子已经全凭自愿,不用强行出家。这群看不破红尘琐事的半大孩子们自然不愿白受佛门清冷之苦,不但不曾剃度,连门规规定要守的居士五戒也是表面对付,所谓早晚课更是走个过场,从没人当回事过。

蓝雨门户小,兄弟之间又亲热,早晚课向来都是掌门自己带着做。喻文州做事一向拿大放小,知道这些东西大家不喜欢,也就在不破规矩的情况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这段日子改成了黄少天带课,他之前全然是走过场都懒得做的态度,没想到这会儿倒十分方正,每天早晚两节从来不错。

 

众弟子们全部在蒲团上端正坐好,黄少天面色平常,看不出高兴也读不出不快,他同往常一样吊儿郎当地坐下,随手对卢瀚文点了点,“小卢去抽本书,带着师兄弟们念。”

卢瀚文脆脆地应声,蹦起来就去架子上找,大家平日里总是懒得收拾,书架子上一团乱。那些常念的都放在一起堆着,高高地还冒了个小尖。卢瀚文伸手翻了翻,觉得再念些老生常谈的似乎也没意思了,就在那书堆里使劲地刨,最后找了紧下边的一本用力抽出来,翻翻觉得书挺新,名字也不熟,就高兴地拿去给黄少天看了。

谁知道黄少天只瞥了一眼,立即就面色一变,皱了下眉,

“这本不好,你去换个平时会念的。”

 

郑轩也伸长了脖子去看:“地藏经?”

徐景熙就机智地立刻去接,“这是佛家修身养性,驱邪蔽害的经文,咱们蓝雨本来在外人眼里就是和尚庙,我倒是觉得念念也无妨。”

“一个个都什么也不懂。咱们这些人修为很高吗?平时偷偷喝酒吃肉也不曾守戒,也不知消业障,这些自己心里清楚就好,干嘛还学人家诵经拜佛?咱们早晚课向来只念些《诗经》、《孝经》、《道德经》,懂得礼义廉耻多读书多识字就行了。小卢,去把《三字经》翻出来,带着师兄弟念。”

《三字经》还不是家家户户养小童都会教着念的,蓝雨众人虽然觉得没趣,但也无所谓是否敷衍,于是就顺着黄少天将就念了其中几段,轻松将早课混了过去。

 

黄少天待早课散了后,独自一人又在厅堂里多留了会儿,等到人走光了,才悠悠达达去书架上又把那本地藏经翻了出来。

“一群不懂事的,偏要七月读经书,就不怕惹事。”

书本放了有段时间,即便没读过,便宜纸张的边角上都有点卷了,但即便如此,手贴在纸面上轻轻婆娑,还能隐隐忆起当时初次把它拿在手里的触感。黄少天想把经书卷卷,又怕怠慢,最后还是小心地塞在了怀里带走。

 

黄少天还是小弟子时,曾经有次与喻文州结伴出门办事。沿途遇到寺庙借宿,住持说与他俩有佛缘,相赠几本常见的经文,让带回去念念。 

当时黄少天也不懂这些,反正别人送了就收,拿过来后翻开看了看,觉得颇为生涩一头雾水,也并没放在心上。

 

他们那一次出行,路程遥远,中途稍被琐事耽搁一下,误了几天时间。两人自己虽然乐于旅行,不在意早点晚点,但想到拖得太久师傅着急,回去以后有事没事都铁定要被那老流氓骂,心里也十分发虚。当时正值七月中的时分,天光漫长,彼此间略一商量,就想每天辛苦点多赶赶路,能早些回家也不错。

但七月的天气,变幻莫测不可捉摸,早上还是艳阳高照,傍晚两个人走在山间,忽然就天色突变,狂风大作,滚滚的黑云顺着风势压了过来,几乎正挂在头顶。

山中的暴风雨实在不是好惹的,两人慌忙找地方躲雨,黄少天眼尖,在雨幕里发现了个山壁上黑漆漆的洞口,立即就拉着喻文州奔了过去。 

 

洞口只有半人高,从外边看,似乎也仅够他们勉强容身。黄少天想也没想,猛地就钻了进去,随后就“哎哟”地惨叫一声。

喻文州性格谨慎,本来就担心洞里有什么未知,现在忽然听黄少天呼救,心里顿时一凉,立即追了过去。

他一边叫着黄少天名字,一面踏进山洞,洞壁潮湿,摸上去就是一手黏答答的苔藓。喻文州心急如焚,顾不上眼前茫茫一片,仍然循着岩壁快步向里走。

冷硬的岩洞上,忽然就摸到一团柔软的布料。紧接着就听到黄少天闷闷的声音响起。

黄少天虚弱地叫:“师兄…”

喻文州急忙上前小心抓着他,慌乱问道,“少天,摔伤了吗?”

黄少天在一团漆黑中乖巧地摇了摇头,“哎,虎落平阳好没面子,想我武功这么高,却没料到这洞又深又滑又黑,跳进来脚下没踩住直接坐在地上了,屁股真的摔好疼啊!”

他话语里抱怨三分耍赖七分,喻文州听了就知道无事,这才放心。他长长出了口气后笑道,“就知道用这种事来吓唬师兄?”

黄少天吐吐舌头,赶紧转了个话题,“师兄,这洞口不大,里边却颇深。我之前看过些志异小说,都是写人在山中有了奇遇,才会撞到这种洞里。你猜,我们会不会是找到了什么绝世宝藏惊天秘籍?还是继续向前就会有隐藏着的世外桃源?”

喻文州笑起来,“你想的倒好,我是觉得别有野兽藏身已经不错了。”

黄少天不服道,“凭什么只能有野兽?我就偏不信了。咱们两个翩翩佳公子,只看面相就知非同小可,命势里绝对有了不得的一卦,就算不是气壮山河,也起码得做到翻云覆雨!我看今天没准就是这个契机,我们快往前继续走,将这个宝洞探个干净。”

他话音未落,已经先动一步,转头又要继续向里蹿。喻文州一把扯住他,“等一下。”喻文州在黑暗里摸索着捉着了他的手,牢牢握紧,

“好了,现在可以走啦。”

 

黄少天兴致盎然地在山洞里弯腰前行。

漫漫雨幕被隔绝在身后,哗哗的水声绵延不绝。他习剑多年目力极佳,双眼快常人一步,已经适应起洞里的明暗,但唯一可见的那一点点光亮却循着脚步愈行愈远。

黄少天瞪大双眼,仔细辨认面前事物。他心里满怀着各种奇异念头,于是漆黑岩壁上的纹路,也看着时而像飞禽走兽,时而又像亭台阁楼。洞外的世界里,电光响雷都不再,只剩持续而有韵律的雨,听着听着,便像是催眠了一般,推着他去往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。

他一步一停,走的十分缓慢,竟然渐渐沉醉,只好像浮游生在茫茫天地间,不记过往不识前路,甚至忘了如今身在何方。

只剩下右手上包裹的那一团温热,是连接到心里异常真实的。

 

黄少天走的朦朦胧胧,地面崎岖,不经意间忽然踩了空,全身立即抖了个激灵。

“师兄?”他慌忙叫道,第一反应,便是拽了拽右手。

“嗯?”喻文州的声音立即从身后传来,“怎么啦?”

喻文州说话不快,嗓子也不是黄少天那种清亮的,是音色不高而略有哑声,自带一种细沙一样的绵软。

说话间走的又近了些,喘息呼出的热气几乎就要钻到黄少天领子里。

“怎么啦?”

黄少天听到他的声音,才真正醒转,找回了其他知觉,立刻便感到后颈子一阵痒痒,想伸手去挠,却又几分舍不得。

反正也是在这黑压压的鬼地方,什么样子也看不到,他想通这点,就不克制地咧起了嘴,笑的脸都皱成了一团。

“师兄啊。”

“笑什么呀?”喻文州用空着的那一只手戳他,“怎么不往前走了?害怕了就换我走前边。”

“堂堂黄少,这点小事也能说怕?”

黄少天不服气,心里被激了就要再向前冲,但谁想忽然间身子一滞,竟被人一把捞住,覆住了额头。

他愣了愣,抬起眉毛定睛去看,才发现面前竖直地垂下块尖尖的石头,已经距离自己不过寸许,要是直撞上去,肯定要碰个头破血流。

喻文州一个慢性子,好不容易及时拦住,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,“你呀……”他长长抒气,一手与黄少天拉着,一手又替对方挡着头顶,几乎是把人护在了怀里。

“武功虽然越来越厉害,脾气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半点没变。”喻文州搂着他叹道,“咱们就这个姿势走吧。”

“你别光护着我,自己把手撞出血窟窿怎么办?……哎呀,好啦好啦,我之后会当心些,方才是意外而已,看我蓝雨剑圣为咱们带路。”

黄少天被他拢着,心里很是得意不想脱开,但又实在害怕自己连累他受伤,于是便打了十二分精神,凝注心神上下乱躲,猴子一般地在洞里蹿,带的喻文州也只能随他一起来回摇摆。这样走着,路虽然赶的慢了,却也真是再没半点危险,两个人玩的高兴,不一会儿就嬉笑做了一团,再也不复见方才梦里浮生的错觉。

 

洞穴细长,走了几步再拐弯后,天光终于一点不剩。再向前去,只剩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,墨一样的浓黑。

饶是黄少天的眼力,在这样的情景下,也再无计可施了。他有几分踌躇,既想继续探秘,又怕莽撞向前,连累彼此,心里十分别扭,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该走,只好去叫喻文州。

“师兄,我们还有火石吗?拿出来试试看,点个火把吧。”

喻文州回道,“火石倒是擦一擦还能凑合用,但这大雨之下,去哪找能点着的柴呢?”

他俩一起在附近摸了摸,洞壁上确实只有光溜溜的石头,不见什么可以点燃的枯草树木。

黄少天正在郁闷间,忽然就灵机一动,从怀里翻了翻,掏出几本卷着的书来。

他虽然周身都被大雨淋透,但放在衣服夹层中的书好歹还是没有全湿。黄少天将书本掏出来,摸了摸内页,不禁喜形于色,“师兄,我们不如就用老和尚送的书来点火照路。”

他越说越觉得这真是个极好的主意,欢快地找了个地方将书放下,又去怀里找火石,眼看就是要升起火堆的架势。

喻文州一阵哭笑不得,在黑暗里隐约地看着自己熟悉的轮廓窸窸窣窣地低着头一阵忙碌。

他也蹲下,用手去戳戳黄少天。

“你要点前几日别人赠给我们的经书?”

黄少天便真情实感地点头,“我都翻过了,看也看不太懂,反正也是别人送的,点了不必心疼。师兄你若是还想看,以后再买就是,我出银子!”

喻文州心道,他果然仍是没有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,摇了摇头,只好继续把话点破。“少天,你是当真要用经书点火?我们师傅可还是个剃过度的佛门弟子。”

“那老流氓算什么真和尚呀,哪次喝酒吃肉也没见少了他。单纯剃了度又能如何?心里无佛,嘴里有佛,我看还不如从头至尾都不要惦记佛祖他老人家,相信自己人定胜天。阿弥陀佛,佛祖慈悲,此刻我们师兄弟二人有急需,借你几本书来烧烧,改日必定加倍偿还。”

他成套歪理还颇能自圆其说,喻文州听得频频摇头,眼见黄少天又要找火石点火,急忙再次拦下。

“师傅虽然平日里言行也有些不谨慎,但剃度了,求得就是个福泽。倒是咱们平时是逍遥惯了,嘴里心里都没佛祖,却总也要对鬼神忌惮三分。我就记得这里有本地藏经,应该是专门用来超度驱邪的,现在时值七月,正是传说中百鬼夜哭的时分,你要动手烧经书,我决计不能答应”

黄少天自觉平日里两人相处洒脱快活,谁也不曾把鬼神之类放在心上,但不知喻文州怎么忽然就这样反复提及,他撇撇嘴,本来无所谓的事,忽然就来了脾气,不依不饶地理论起来。

他说话不费力气,啰啰嗦嗦一堆堆地向外抛词。喻文州也不打断只默默听着,再低下头细想了想,终于张口说道,

“就算一定要烧,也不能你来动手,给我吧。”

说着就要去接黄少天攥着的火石,黄少天抱着不给,“不行不行,凭什么你可以烧我不能烧,难道我就不能犯错你就可以?难道我就怕你就不怕?难道我就不能被鬼缠上你就……”他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,瞬间恍然大悟,声音也弱了下去。

“师兄?”黄少天疑惑道,“你该不会是觉得,替我动手,亵渎神灵这罪责就可以你一人扛了,于我无关?”

喻文州笑了笑,“鬼神之类,你什么时候见我信过?我想即便真有佛祖也是慈悲为怀,我们没有作恶,自然不应该偿恶果。”他继续伸手,“我是当真不怕,给我就是了。”

“既然一点不怕,又为什么你可以冒险我却不成呢?”黄少天问着,自己默默地在心里又答了起来。

他答道,如果只有自己一人,当然可以什么也不怕。但放到珍视的人身上,就算是根本不信的反噬和恶果,也要小心小心再小心,事事都怕。

 

黄少天紧紧抱着火石不放,他想通了这些,忽然间便觉得心好像坠入了一团温热,又像是光脚踩于海水之间,湿润,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痒。他放眼去凝视蹲坐在面前的喻文州,黑暗里,四肢五官具是无从分清,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身前闪动。

黄少天这会儿却又特别迫切地想要看清,他伸出双手,把喻文州拉的更靠近自己几分。

“师兄。”他盯着喻文州依稀可辨的双眼,严肃说道,“我们不往里走了,就算真有宝藏仙境,明天就消失殆尽,我也不在意,我们今夜就在这里席地而坐,哪也不去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喻文州答他的话,与他拉着一起肩靠肩坐了下来,背抵在岩壁上。

下雨天潮,洞里又不见日光,岩壁难免又湿又滑,隔着衣物都能感到阵阵寒意。两人都是单薄少年,坐下的同时,不禁一起打了个哆嗦。

黄少天于是就顺势凑过去,靠在喻文州身上,喻文州伸手揽住他,两人彼此抱着,体温穿透衣物,一同去与背后的寒冷相抵。

喻文州小声问,“坐着不舒服吗?”

黄少天吸吸鼻子,瓮声瓮气地答道,“你呀,不用总是担心这些。我和你还差不到一岁,入门也是同时,你不必照顾我的。”

“但你叫我一声师兄,我就总该照顾你的。我天资远不及你,武功再怎么练也不算行,哪次遇敌不是你仗剑,首先挡在我前边的?身为师兄,还挺没面子的。”

黄少天就急了,“但你练功勤快,又懂得分析形势以慢打快,我看说不准哪天,师傅都会打不过你了。我是百年难遇的天才,打不过我当然不要紧,御敌时候将我顶在前头,也是自然。”

“说虽这样说,但我总也想,倘若有天,我可以护你一次……”喻文州说道这里,稍顿了顿,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,“只当是奢念吧。”

“你方才替我盖着额头,牵着我走路,哪一个不是护我了,难道非得提把剑拦在我前边才是护着吗?”黄少天便激动起来,忽然一手拉住喻文州衣袖不放,“你得答应我,以后千万别乱做傻事,还有那些亵渎神明之类的……方才是我脑子热不懂事,以后再也不会了,我什么事都不需要你替我挡着,明白吗?”

黄少天使劲地摇他,“师兄,这事必须得要答应我。”

喻文州见他说得特别认真,不禁也哑然失笑,温柔道,“好呀,答应你。”

黄少天有了这句话,心里顿时踏实许多,于是侧过身来大喇喇地一靠,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翘起腿来,左脚搭在右脚上悠闲地晃了晃。

“我以后一定听你的,对佛祖敬畏,只是喝酒吃肉大概不太好戒,还有剃度……”他摸摸自己脑后扎着的浓密发髻,“有碍观瞻,也就算了,但经书是绝对不会亵渎。”

他把那几本经文又重新卷了起来,拿在手里隔空拜了拜,再像模像样地塞回怀里。

“这些就拿回去摆着,我们两人一起,我不想念,你也不要念。”

喻文州笑道,“都听你的。”

黄少天便拍起巴掌,连声叫好,“哈哈,这样一来,有福泽,是两个一起,有反噬,也是两个一起,反正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,佛祖真要罚,我们一起来,也就什么都不怕了。”

喻文州又笑,“人生有七情八苦,咱们两个要是都能一起,不知道需要多大的缘分。”

“这又何难呀,让我说,咱们两个的缘分,自然是要……”黄少天跳起来,伸出两手比划,“应该是有这么大,哎,不对,要这样大!还是不对……应该是比这破洞,比这个山头还要再大数倍的!”

 

他于是就坐在这不见边际的黑洞中,拉扯着喻文州不着边际地说了许久,直至意识朦朦胧胧,两人互相依靠着沉沉睡去。再睁眼后,仍然是靠在喻文州身上的姿势。黄少天揉揉眼睛爬起来,便见到身边的人已经醒了,正一动不动地坐正让自己靠着。

黄少天伸个大大的懒腰,茫然四顾一番,睡意顿时全无,十分无趣地“切”了一声。

他回头对喻文州抱怨道,“昨晚进来以为是什么好地方,还当做自己走了好久好久,谁知道今天一看,又破又小。”

 

大雨过后,艳阳高挂青空。这才勉勉强强地把洞穴照亮,可以让他们得以看清前一晚的容身之所。

不要说是宝洞,就连体面也称不上,只是个天然形成光秃秃丑巴巴的狭长岩洞。这洞的尽头只在前方不远,而昨天走了许久的路程,现在看来不过百步之遥,换做平时,以黄少天的身法,怕是眨几下眼的功夫就可以走完的。

黄少天觉得失望,遗憾道,

“我昨晚还真的以为是到了什么隔绝尘世的仙洞,心里想了可多可多,还在想,若是今天醒来就撞见个仙人,让我许几个心愿我都该要些什么。”

喻文州笑话道:“可以要黄金千两,娇妻美眷。”

黄少天赶紧摆手:“不不不,我才不要这些。”说道这里又补上一句,“你也不许要啊。”

喻文州就笑,拉起他来,柔声说道,

“人间究竟有没有武陵渔人的世外桃源,依我说,还不就是要看身边相陪的人是谁。”

他见黄少天扭头望过来,不禁弯起眼睛瞧着对方,

“如果我是同一个缘分比这山头还大数倍的人同行,自然走到哪里,都觉得是千金难换的仙境。”

 

黄少天坐在喻文州身边,自怀里把方才收走的经书又拿出来瞧了瞧。

“说好了做什么都要一起,这书你没读过,我自然也不会读,还是束之高阁吧。”

他站起身来,把书妥帖收好,再回头看看喻文州。

“我可是守信用的人,”他说,“不像师兄,答应了的话也反悔。”

 

他一直绝口不提出事当天,总觉得只要往那段日子想想,就是一阵翻江倒海,是难以言喻的不堪回首,但现下竟然不知不觉在说话间提到,一时睁大了眼睛,自己也很是意外。

黄少天用手摸摸心口,好像已经许久不再有初始几天的撕心裂肺,现在只是钝钝地疼,就有如是旧的内伤,不再尖锐却又长随常伴一般。他暗想,难道真是日子过长,开始习惯了?

黄少天的话匣子只要打开,就要狠过段时间才能合上,再加上这事本来就是自己占理,早就想讨伐一二,他想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,细细算账,说个痛快。

 

想通了便立即就来,他重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好,拉起喻文州的手握着,清清嗓子,张嘴开始。

“我从哪抱怨比较好呢,就细数你几桩不是好啦。”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算,“第一,你知道自己武功不够好,不说同别人比,至少比我差了许多吧。身法呢,更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慢,既然是这样,你非要强出头救我做什么呢?第二,好吧,我知道你是想要救我,但我内功比你强,从小也被师傅打惯了,估计挨着一下,应该也不会伤到你这么重。第三,即便我真是个花架子禁不起打,可你比我聪明许多,办法也多,如果换你来医我,应该是能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点子,才不会像我这么无助。”

黄少天觉得每一句话都说的颇有道理,不住地点头为自己叫好。

“第四吧,就是最重要的,当年咱们也说了,有事绝对不用你来帮我挡着,你不知道那天我见你忽然扑过来,都吓成了什么样……既然说好了什么都答应,怎么能不闻不问就反悔呢?”

他伸出食指来,拿指尖点了点自己心窝,叹道,“你随便就反悔,知不知道这里有多疼啊。”

黄少天说着就真的有几分生气了,“特别疼,特别疼,就算是折了半,折了半再折了半,还是特别疼特别疼。不信你来试试呀。”

他狠戳了自己一番,这才觉得有几分消气,脸也不再鼓着了。

“哎,我真气的想要换你过来试试。但又觉得……”他把喻文州的手重新拉起了握着。

“但如果让你这么疼,我也实在舍不得……”

 

蓝雨寻常的一天,向来都是吵吵闹闹平淡纷杂的。

黄少天咬着根不知从哪找来的稻草,盯完了弟子们们上午和下午的操练,还继续跟完了傍晚饭前的晚课。

他想着,从前看别人做这些事,觉得无非便是站着指导几下,摆摆架子,算不上累,但自己这每天每天的跟下来,到了晚上,却也觉得腰酸腿疼一身困乏,远不如跟别人一起站在队伍里练武嬉戏痛快,更不用说小时候那些悄悄躲过师傅,翘课跑下山玩耍的日子了。

 

他想起那时候刚刚学武轻功不济,没有多大的两个孩子,一大早偷偷摸黑起床,顶着风跑了两个时辰的山路才到镇子上。他抱着膝盖坐在房檐下,边等边不住地点头打瞌睡,忽然听见一连串碎碎的脚步,就猛地来了精神,雀跃地立刻蹦起来。油纸里包着才出炉的点心,全都还热腾腾冒着蒸汽,他师兄像捧着宝贝一样小心端着,拈起一块递过来。

他想起自己就像从小没见过吃食的小兽,嗷呜一声,就把白白的糖糕连着师兄的指头一起含了起来。糖糕滚烫,包在嘴里,哪都是火辣辣的。

他又想起自己立即就眼泪婆娑,张大嘴不住叫疼,眼前一片的水雾里,只见到师兄急得眼睛发红,两颊鼓鼓地,不住去往自己嘴里吹气。

这时那块糖糕才终于支撑不住,一点点融化开,甜味丝丝缕缕地从舌尖上传来。

 

他想自己那时看着师兄,只觉得他站在漫天柳絮里,那么丰神俊朗,就算只是个小孩子,也是镶了金边十分好看的。但才要在回忆里笑出声,忽而又忆起那时飘散的似乎不是柳絮,而是梨花,但再转念一想,梨花好像也不大对,莫非应是漫天飞雪?

黄少天皱着双眉仔细思索,偏偏就是想不起把这段回忆衬得如梦似幻的背景究竟是哪出了,似乎也是忘了,他们山下的镇子里,既不种柳树,也没有梨花,更是从不曾下雪。

“算了算了,反正从小到大和你去哪里,都是好的。”

他站起身,活动几下酸疼的手脚,看着喻文州嘟囔道,“今晚要早些走,之前也说了,今日轮到我守夜。如果晚上有空,再偷偷溜来陪你。”

 

这边话音刚落,那边就听到一阵咚咚咚咚,卢瀚文端着一大碗淘洗干净的大米,风风火火地跑进来。

黄少天飞去眼刀,抬起手假装作势要打他,骂道:“死孩子,大晚上在这里瞎折腾什么?”

卢瀚文也不怕他,抱着瓷碗喜滋滋地邀功:“黄少,快到七月半了,大家说要辟邪驱害,让脏东西都离掌门师兄远点。”说完,抓起一把米来就要撒。

郑轩跟在他后边搬了一盆新插的竹子,见状赶紧哎哎大叫几声拦住,“这傻孩子!米哪能撒在屋子里,这是要撒屋子外边护宅的才对!”

郑轩拎着卢瀚文去了屋外撒米,其他的人依次搬了檀木,葫芦之类的物事进来,挨个摆好,很快就放了整整一屋。黄少天看着一地的花里胡哨,心道,这怕是各处习俗都掺在一起了,也不知还能不能有用,又会不会又适得其反。他也舍不得推脱,只在心里默默地捏着冷汗。

 

徐景熙走在最后,费了可大的力气,又抱了个比昨天更大的香炉进来。黄少天看了一眼,只觉眼前一黑,捏着眉心十足头疼。

“黄少,这可是我折腾一天才配出的新熏香方子。你若是……你若是再偷偷给我往外搬,我可真的要生气了啊!”

黄少天切一声,撇着嘴说道:“每天都说是新方子,到最后还不是弄得屋里一团热,从没见它起过作用。”

徐景熙一脸不服,顶着黄少天的鄙视,仍旧自顾自地把那香炉摆到了最中间的位置,“以前的没用,就不准今天的有用吗?没准才一点上,到了半夜里掌门师兄就睡醒了,到时候让他自己去找你,专吓唬你!”

黄少天和他对着做鬼脸,一副剑拔弩张小犬间的撕咬状。

李远看这边又要吵起来,赶紧笑嘻嘻地打圆场,“掌门师兄要是起来了,和黄少还不定是谁吓谁呀,他哪知道黄少现在连头发都没啦。”

屋内刹那间就安静下来,李远瞪着双无知的大眼,快速眨了眨,这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。

“一群讨厌鬼,立刻解散,消失!”

黄少天一声令下,熙熙攘攘的人群如蒙大赦,又如早上一般鸟兽散,片刻便不见了。

“头发这东西,是当时情急,就给剃了……你见了也应该不会吓着吧。”黄少天独自一人立在屋里,沉默了半晌后,才小声开口。

“我现在样子大概没之前好看……当然也没多丑,比师傅那个老流氓还是漂亮多了。反正你要是不喜欢,以后留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事……哎,我忽然想起来,好像前几日我已经把这事同你说过一遍了,你知道我就是爱说话嘛,念叨过的东西自己也都不记得。你以前倒是,每一次同我聊天过后,都还能说出来我都说了些什么……师兄,我昨天夜里,还梦见你同我说话了。”

他再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,竟然是颊上一阵阵地发热,莫名不好意思了起来,赶紧垂着脑袋,逃的像只兔子一样快,径直跑了出去。

 

晚上值夜倒也没什么活计要做,他们门派没有仇家,整日风平浪静地不需要报警,先前轮到黄少天值夜,他也只是找地方挨到后半夜,就偷偷溜到哪个犄角里抱着剑打盹了。

但这天晚上,黄少天准备了水桶扫帚,披星戴月地跑到菩萨庙里,勤勤恳恳做起了扫除。

他们蓝雨号称依寺而建,实际翻遍整个山头,也只有这么一座菩萨。那木质坐像立了有一段时间,年事已高,颜色都掉的七零八落,黄少天边念叨着哪日找人来重新漆一漆,边使着手里的布斤飞上飞下去擦拭其上的浮土墙灰。他对佛理向来半点不通,甚至叫不出这破败的菩萨像应叫什么名字。

他操着轻功上下运动,忙碌了好一会儿,等到再回过神来向窗外一看,天孙星已经升至头顶,正是过去了大半夜。

黄少天审视了自己的劳动,感觉庙里足以称得上是一尘不染,十分令人满意。

于是他就在中心蒲团上跪了下来,双手合十于胸前放好。

“弟子黄少天。”他说完,寻思了下,似乎还有哪里不对,只好改口,“蓝雨弟子黄少天,从没入过佛门,不敢随意乱自称。今天晚上又来啦。”

黄少天挪了挪两腿,跪的更端正了些。

“虽不入佛门,但我师兄说菩萨和佛祖慈悲,只要没做错事,就会庇佑我们。”

他仰起脸来,望向那双普度众生的慈悲眼瞳。

“我以前年纪还小,不懂听话,说过不敬的话做过不敬的事,都请您包含。但从这次回山后,我每日都谨守门规,不曾偷盗,不打妄语,不敢杀生,不沾荤腥和饮酒,整日勤勤恳恳管理门派,就连头发……头发也学我那个花和尚师傅一样,给剃掉了……”

黄少天伏低身体,深深拜了一拜,喃喃念道,“我做到这些,恳请菩萨庇佑。”

他也不懂应该跪拜几次,但想着自己求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,自然是得比别人更诚恳些,于是又一次次地拜下去。

“我那师兄人比我还好,他就算平日里没事,也鲜少犯戒,现在更是每天都闭着眼睛躺着,什么错事都不曾做过,谨守师命,绝不越矩。”

 

他说着说着,也怕话扯的太大,无意间就打了妄语亵渎菩萨,于是一边拜伏,一边回忆自己今日从早到晚的言行。

无论怎样回忆,应该都是无懈可击,除了……黄少天忽然身体滞了滞。

除了早上偷亲了师兄额头一口。

他们门规要求谨守居士五戒,忌杀生、偷盗、邪淫、妄语、饮酒,其他都算好戒,唯独婬戒,好像是有些难以说清的意味。

黄少天赶紧伏在地上,不敢起来,嘴中念道,“菩萨明察啊,我同我师兄,自小一起长大,两小无猜情投意合,两情相悦,不算邪淫!”

他一直默念两情相悦不算邪淫,再待了半日,觉得自己继续重复下去,菩萨也该像其他人一样听烦了,终于爬起身来站好。这才发现经此一吓,背后的衣衫都已经湿透,竟然是不知不觉中,出了一身冷汗。

 

黄少天看着天光,约莫到四更了。他一夜未睡,劳动了好一会儿,还被自己吓了一跳。这会儿终于轻松下来,疲倦就忽然翻涌起来,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,几乎就要走不回弟子们住的厢房了。

黄少天用着今天还剩的最后一点气力,一步一挨地蹭到那菩萨像的莲花座下,在石头砌的台子上靠着。

“菩萨啊,蓝雨弟子黄少天,今天晚上就不回房去看我师兄了,陪你在此过一晚吧。”他艰难地抬着眼皮,挑眉看了看高高在上的菩萨,“反正你也总是自己一个呆在这,形单影只地都没个人说话,心里应该也觉得孤单吧。”

他语声渐小,最后一句话含含糊糊还没说完,就已经头一歪地睡了过去。

 

十五将近,这一晚的月亮洁白饱满,透过高窗打在菩萨遍施福泽的宽厚手掌上,一片月影落下。

黄少天在梦里挠了挠脸,似乎睡得还有几分舒服,换了个地方挨着,在菩萨的手影里轻快地翻了个身。

月色皎洁,有人扶着门墙,略显艰难地向庙里而来。

黄少天前一晚做的就是美梦,因此醒来之后,又贪恋温暖地沉醉许久。这一晚,似乎又是没心没肺地梦见了好东西,睡得满脸全是笑意。

他揉了揉眼睛,喃喃念道,“师兄……”

门外的人走得很慢,但越发地近了。

 

黄少天似乎是被门口盗进来的风吹了下,光光的头顶一阵凉意,挤了挤眉心,不自觉便睁开了眼。

他睡得迷迷糊糊,忽然张眼,不知自己是不是仍身处梦中,只觉得面前一阵莹白,似乎又有些分不清,这身边的一切,究竟是柳絮漫天,还是梨花纷飞,亦或白雪皑皑?

他穿透白雾茫茫,疑惑地看向前方,一条细长的影子已经就在门口。

 

黄少天在无数个美梦中,一齐脱口而出。

“师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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